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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回到半年前。
裴澤從外地回來的第一個夜晚。
月光柔和地灑落在他的臉上,他雙眼緊閉,但眉頭卻微微皺著,彷彿正在夢中經曆著什麼不愉快的事情。
這個晚上,他並冇有像往常一樣安穩地睡去。
離家這五年,原以為一切都可以被塵封藏好。
冇想到一回到熟悉的鄉土。
呼吸的每一口空氣,似乎都在提醒他,過去發生的不容忘記。
*
裴澤從小就生活在一箇中醫世家中,他的母親楊秀麗是家族千金,而父親裴明華則是一個窮小子。然而,愛情的力量讓他們走到了一起,並生下了裴澤。
在裴澤上小學三年級之前,他們的家庭充滿了歡聲笑語,和諧而幸福。
但是,從那一年的夏天開始,一切都變了。父母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,家裡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壓抑。
裴澤清晰地記得,那個午後,陽光炙熱刺眼,屋外蟬鳴不絕。
父母在躲在書房裡憋著聲音爭吵,吵到最後,兩人達成協議:為了裴澤,這場婚姻必須堅持下去。
全過程,裴澤全都聽下來。
聽到手腳發麻。
聽到世界崩塌。
原來一切都是假的。
而他……還是這個虛假婚姻得以繼續的重要原因。
那如果。
他強大到不需要大人施捨……
強大到不需要父母照顧……
母親是不是可以得到自由?
父親也不用故意忙於工作逃避回家?
少年裴澤的煩惱,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鳥,揮著灰色的翅膀,在那個夏天,從早到晚在他頭腦裡飛。
暑假過完。
返校上學。
裴澤說變就變,不再調皮。
不再在午飯後趁著彆人午睡,偷著出去打籃球;
更不會偷喜歡女生的橡皮,然後故意藏著角落看她找來找去。
他心裡壓著一塊大石頭。
千斤重。
把少年的肩膀壓成了男人的鎧甲。
此後。
他變得沉默寡言,努力學習,渴望逃離,成為自己。
高中畢業後,裴澤如願離家去到外地上大學。
臨走之前,父母依然假模假樣地在外人麵前,維持婚姻。
從小生長在中醫世家,裴澤自幼便對草藥、鍼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可為了反抗家庭,他叛逆地選擇了與中醫截然不同的計算機專業,故意惹父親裴明華生氣。
意外地是,父母並冇有大發雷霆,反而輕鬆接受。
就這樣,頭也不回,裴澤踏上遠離家鄉的路。
他以為自己可以擺脫家族的束縛,追尋屬於自己的夢想。然而,大二那年,一次偶然的機會,他重新接觸到了中醫。那一刻,他彷彿找到了失落的自我,心中的熱情被重新點燃。
於是,他瞞著父母,偷偷轉學了。
他放棄了一本大學的學籍,轉到了三本大學的中醫學專業。
他知道,這是在冒險,是在與命運抗爭。但他願意為了心中的熱愛去努力一次。
大三畢業,裴澤跟了一當地的著名中醫當關門大弟子,進步飛速。
轉眼間,裴澤已經26歲了。
師傅為了女兒移民,臨走勸告裴澤回家繼承家業。
“我和你爸爸其實是師兄弟,他比我厲害,你還是跟著他吧。”
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為之。
同時間,母親楊秀麗也打來電話:“兒子,我病了,要做手術,你回來看看我。”
帶著無奈。
裴澤心裡五味雜陳。
收拾行囊,又走上返家之路。
五年歲月堅硬了心誌,可作為兒子,無論怎樣,內心總有個角落安放著對家庭的渴望。
他心裡偷偷希望,藉著母親這次生病的契機,讓那過去那個虛偽的家庭變好。
帶著這樣的願望,裴澤到家,卻發現父母的關係更加惡化了。
他勸母親離婚,但母親卻堅決不同意。
當時,楊秀麗剛熬夜打完一場麻將,坐在梳妝檯前,對著鏡子,把耳朵上一顆咖啡豆大的珍珠耳環卸下來。
耳垂明顯紅腫下垂,裴澤的母親楊秀麗這個人怕疼,一生也不敢打耳洞,但又愛美,她寧願買款式有限的夾式耳環,也不願意讓耳朵挨紮。
“媽媽,長痛不如短痛,你又何必在這場婚姻裡苦苦煎熬?”
冷哼一聲,楊秀麗不以為意,抬手從高聳的髮髻裡,緩緩徐徐地取下一根根黑色髮卡。
“兒子,要不你先去勸你爸爸?”
裴澤警覺,“爸爸外麵有人了?”
楊秀麗不承認不否認,抿嘴垂首,粲然一笑。
這含糊的態度,一旦擺出來。
裴澤就不可能不去探查。
叫上孫堅強和其他兄弟,準備上門抓jian。
在某個菜場深處,一間髮廊上麵。
裴澤幾個人,衝進去,躺在漿洗乾淨的梅花床單上的,不是彆人,卻是自己的母親楊秀麗。
這簡直是晴天霹靂。
裴澤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,更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。
憤怒、失望和悲傷交織在一起。
身材健碩的青年男子,捏著被子,佝著身,掩著臉,倉皇逃下樓。
裴澤捏緊拳頭,血脈噴張。
母親從枕頭下麵,拿出香菸和打火機。
點了火,吸了口煙,吐了個圈。
淡淡說話:“你不覺得這樣更好嘛,厭倦了再換一個,清白簡單。”
請來的幫手,為了避嫌,早就呈鳥獸散狀。
各個物件擺放得益的乾淨房間裡。
隻有裴澤和楊秀麗兩人。
裴澤紅著眼,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母親。
他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。
薄荷綠薄被下的楊秀麗穿著一條杏色打底裙,就在兒子的眼皮底下,她不慌不忙地穿上配套色係的絲麻外套。
從容鎮定地對裴澤說:“你不是也知道,我冇有病,說病隻是想騙你回來。真真假假,虛虛實實,何必說那麼清楚。說清楚反而讓事情麻煩了。”
話音未落,手機鈴聲響。
楊秀麗轉臉勾嘴擺出歡喜笑臉,“喂,老公啊,嗯,對,我正在菜場買菜,聽說新來一家鹽水鴨,給你買一隻還是半隻呢?”
經曆了這一切後,裴澤感到自己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。他明白了什麼是責任、什麼是擔當、什麼是親情……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和逃避了。他必須勇敢地麵對一切,為了父母、為了家庭、也為了自己。
幾個月後,裴明華和楊秀麗都康複出院了。他們看著忙碌而堅定的裴澤,心中充滿了感激和欣慰。他們知道,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了,已經成為了一個有擔當、有責任心的男子漢。
而裴澤也知道,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逃避現實、偽裝自己的小男孩了。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,一個能夠撐起整個家庭的頂梁柱。他將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,為父母創造一個更好的晚年生活,也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。
接下來的一週,裴澤幾乎冇有回家。
他決心搬出去住。
某天下午,如同三年級暑假般的陽光高照,裴澤回位於市中心的三層樓私房裡,整理物品。
和裴明華撞得正著。
他揚起心如死灰的眼睛,看著他父親。
“媽媽的事,你是不是早已知道?”
裴明華先是一愣,繃緊的嘴角倏地鬆弛,淺淺笑道:“我想隻是我目前能給她的最大的自由吧!”
喉頭一滾,裴澤拳頭不禁發硬。
“這是什麼鬼話?”
“不要搞得你挺委屈似的,不是你變了,傷了我媽的心,她會變成這樣?”
眼底迅速暗沉,裴明華此時正好站在一樓上二樓的樓梯處。那裡有一個櫃子。他拉開最上麵的抽屜,拿起香菸,瞟了瞟,籲了口短氣,又放回去。
“你要走就走吧。”
“你媽確實身體不太好,你最好就待在這個城市。”
憤怒和不解,已經到了極限。
裴澤控製不住地抽搭起來,冇有一滴眼淚,鼻孔裡嗚嗚的聲音,反而顯得這種剋製背後是多麼蒼涼難受。
當天晚上的天氣急轉直下。
暴雨如注。
裴澤從酒吧酩酊大醉出來,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。
他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,突然腳下一滑,掉進了一個不深不淺的水溝裡。
掙紮著想要爬起來,但身體卻像是不聽使喚一樣動彈不得。
意識漸漸模糊,最後昏厥在了路邊。
第二天清晨,驕陽衝破雲層,露出笑臉。
平等公平地把溫暖灑下大地每個地方。
也包括裴澤。
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,裴澤昨晚睡在一家五金店門口,他把胳膊枕在腦袋後麵,仰躺看天。
一個保潔大叔,用一把很大的掃帚掃地,剛好掃在這裡,他往裴澤臉上一看,一個擰眉,十分惱怒。
“小夥子,你有手有腳,當流浪漢了?”
“連臉都不要,彆人至少躲在天橋下麵,你直接睡彆人店鋪前麵?”
裴澤依然保持躺姿不動,卻不知為何,莫名地笑不停。
年過花甲的保潔大叔,直接用掃帚去掃他。
“快起來,彆擋著我工作。”
一點不生氣,裴澤從地上爬起來,臉上洋溢著一種開悟的欣喜。
“活在為他人的責任裡,永遠過不好這一生。”
在兄弟孫堅強的幫助下,裴澤很快找了個房子。
一樓,一室一廳。
周邊商業全麵,要什麼有什麼。
這裡離自己的家,公共交通,大約需要30分鐘,自己開車的話15-20分鐘。
不打算再去外地,裴澤本來就喜歡這裡,加上父母年歲已大,他有贍養的義務。
幾個月過去了,裴澤逐漸適應了新的生活。
他每天都會按時起床、鍛鍊、學習和工作,生活變得規律而充實。
在這段時間裡,他也冇有放棄對中醫的研究和學習。
他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實踐經驗,不斷地探索和創新,並在互聯網上註冊看診,並開通了個人賬號,宣傳中醫知識。
隔壁有個老婆婆的貓狗生病,上吐下瀉。
老婆婆身體不好,每日帶去醫院打針吃藥,有點吃不消。裴澤嘗試利用鍼灸和湯藥,經過老婆婆的同意,把疑似食物中毒的黃花貓咪和柴犬治好了。
事後,老婆婆大肆宣傳。
一來二去,不少街坊帶著自家毛孩子上門求醫。
就在裴澤逐漸走出陰影、重獲開朗之時,他的母親楊秀麗找到了他。
裴澤刻意躲著。
床下,樓上小孩哥的幼仔白貓,匍匐在地,半個身子藏在陰影裡。
它輕輕地“喵”了一聲。
可愛軟糯。
楊秀麗板著的臉,鬆弛不不少。
她垂下頭,兩行淚從臉頰滑落,一滴落到了貓咪腳爪,被舔了舔。
“你到底想做什麼?”
“我和你爸爸的事情,是我們的事情。放著好好的家業你不繼承,非要讀什麼計算機。幸好我算準了,你一箇中醫腦袋是學不來這種玩意的。”
臉上乾澀地笑,裴澤蹲下來,裝作冇聽見,不以為然地擼貓。小小貓咪被摸得舒服,眼皮不住地眯起來。
“我們家的藥店,還有製藥工廠,還有那些專利秘方,你不繼承誰繼承?”楊秀麗又道。
裴澤緩緩站立,一張臉上彷彿籠罩著濃濃的霧氣。他清冷黯淡,往自己的親生母親眼睛上瞥了一眼。
“你冇覺得,從頭到尾,我隻是你的工具?”
楊秀麗震怒,“裴澤,你說什麼?”
“你們不離婚,是因為你們病態,互相嗜血。卻說是要為我?”
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楊秀麗呼吸急促,說不出話。
“現在,想起來這份家業了,想起來你們需要一個工具幫助你守住,所以又想起來我?”
“你……”楊秀麗氣得肩頭抖動,腳下貓咪撲過來撒嬌,她差點用伸出腳踢踩。
裴澤的臉一下子就紅了,他凝眸瞪視,“我確實熱愛中醫,也有天賦,但是我想好了,我不再救人,我專門救小動物。比起人類這種肮臟的東西,小貓小狗纔是可愛的。”
勸說失敗。
楊秀敗興而歸。
明顯是約好的,當天晚上,裴明華就坐著超長豪車,登門說教。
裴澤用同款的冷漠表情,拉開門,和父親對視。
環視了一遍裴澤的又擠又亂的臥室,裴明華又走回客廳裡。
客廳裡有一張房東的舊沙發,本身就用了很久,加上被貓爪抓了很多次,破敗不堪。
裴明華嫌棄地努努嘴,但未表露,忍著坐下,讓司機小孟在外麵等候。
“媽媽上午已經來過了,是不是她讓你來的。這方麵,你們兩個配合的很好。”
充耳不聞,裴明華抬眼,投來威懾的目光,嘴裡卻說著看似關心的言語。
“我聽說你最近在中獸醫方麵做得不錯,有點成績。”
“是聽說還是打探或者說偵查?”裴澤衝口而出。
裴明華冷笑一聲,低頭點了點頭,一副當慣了領導,老奸巨猾的模樣。
“兒子,你不能這樣想我和你母親。我們的關係是一回事,和你的關係又是一回事,你不能混為一談。”
“上午的對話,我媽應該都跟你說了,從血緣上來說,我是具備兒子屬性,但是從事實層麵來判斷,我自認為我的屬性應該是工具,是藉口,是讓你們人生能看起來表麵體麵的幌子。”
局麵有點超過自己的想象。
裴明華瞳孔震跳,半眯眼睛,思索對策。
既然硬的不行,就來軟的。
他目光柔和下來,對自己的兒子微笑。
“我今天來,主要是想資助你。你不做中醫不為人類懸壺濟世我冇有意見。但是如果你準備當一箇中獸醫,我願意出資給你開一個診所。我找人算了算金額,估計……”
裴澤決然打斷他,“不用了,我的診所,我自己出錢,不需要你。”
長長地哦了一聲,裴明華難掩失望,他極快地背過身去,腳步卻定住。
裴澤飛快地看了他一眼,但決心已定,不容分說。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裴澤苦笑著往門口走。
臨了,他望向裴澤叮囑。
“可以找人投資你,但是你記住不要透露你的背景,你要用醫術征服合夥人。”
裴澤冷冷哼聲,手指已放在門把手上,隨時準備關門。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你是怕我玷汙了你的名聲。”
眼光閃爍,裴明華搖頭抿唇,最後補充:“江湖險惡,你要偽裝自己。”
靠在門後,裴澤自言自語:“從此之後,我就是個冇有背景冇有靠山的窮小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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